第309期:《浙江师范大学报》

剪一枝枸骨插入冬天的瓶子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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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夜里,在校园里走走。路灯下一棵半人高的枸骨树,幽暗的绿叶间,点点红光,是一簇簇圆圆的红果,在深秋的深夜,红得鲜艳。秋会去,冬会来,如果江南有一场雪,白的雪配上红的果,也会是北方见不到的好景致。宋代的《本草图经》说,枸骨“多生江浙”。北方的冰天雪地少见这么鲜艳的绿叶红果,我也是到江南才遇到枸骨树,才知道,夜的黑,雪的白,都可以是红果的好背景:黑暗中的红是星星点点的亮光,白雪里的红是星星点点的暖意。
  冷的秋,寒的冬,黑的夜,遇见一树鲜亮的红果,是多好的事,可惜没有人给枸骨树和它的红果写首诗,或者编个好故事。历史中的枸骨树和暗夜里的枸骨树一样,静静的,静静地红着,点缀着秋冬的寒,暗夜的黑。明代的《群芳谱》里没有它,这么好看的红果为什么入不得“芳谱”呢?到了清代,“御定”的《广群芳谱》中终于有了枸骨,但也只是抄了一段《本草纲目》。
  李时珍写草写树有不少好文字,写枸骨的这段却实在不高明,甚至有造假的嫌疑。唐代的陈蔵器在《本草拾遗》中解释枸骨之名,本来说的是这棵树“肌白似骨,故名枸骨”。李时珍却抄成了“此木肌白,如狗之骨”。枸骨的“枸”读音和“狗”一样,李时珍望文生义,也生出一点孩子气的想象,想给这棵树的名字一个圆满的解释吧,于是偷梁换柱,悄悄篡改了古人。
  今人也是一样,嫌“枸”字太生僻,常把“枸骨”写作“构骨”。不知道这两个字的音和形都很相似,却是两棵不同的大树:构是构树,枸是枳椇,古时也写作枳枸——“枸”字里有个“句”,是表声的,所以它最初的读音本来就同“椇”。
  几千年过去了,构树和枳椇还都在我的城市里生长。夏天,桑科的构树结一树橘红色的椹果,在阳光里透明、闪光;枳椇的名字麻烦,人们叫它金钩梨,或者拐枣。秋天,还有人拿着一束树枝,在街上贩卖枳椇那奇形怪状的果实。现在,这两棵诗经时代的树都早已被现代城市绿化遗忘,只在老城区静静地守候岁月,像是依然生长在古老的历史里。
  《诗经》有诗句“南山有枸,北山有楰”,诗经时代的南山北山都是山高林密,南山生长着的树是枸。三国时代的陆玑解释说,枸也叫枸骨。草木世界一物多名,一名多物,不同的植物同名同姓也都是常见的事。往下看看,会知道,陆玑说的这棵枸骨不是今天的枸骨。虽然,《诗经》里的枸骨也是木质白皙,但它结的果实不是好看的红果,而是好吃的甜果,所以又叫木蜜,或者金钩梨、拐枣,都是往嘴巴里放的东西。今天的枸骨结红果,是大自然送给眼睛的好颜色。陈蔵器、李时珍,还有其他不少古人今人,不仔细读书,读了也不仔细思考,不知道“枸骨”曾经是几种不同植物的名字:除了枳椇,卫矛和十大功劳也都曾以“枸骨”为名。断章取义的结果只能是张冠李戴,把不同的“枸骨”混杂在了一起,也给后人留下来一笔糊涂账。
  回过来,接着说枸骨的“枸”。用“枸”来命名拐枣,乃是因为古人看见这棵树的枝柯弯曲不直,果实也是曲里拐弯———“枸”和狗没有关系,倒是和金钩梨的“钩”有点相似,都指东西弯曲。枸骨树上也有弯曲的地方,但不是枝不是果,是叶。和枳椇的果实一样,枸骨的叶子也堪称奇形怪状:不仅翻转卷曲,而且尖角有刺。所以,枸骨名之为“枸”,和“狗”无关,和它奇葩的叶形有关。但世间事也真是巧得很,有一种枸骨的叶子居然没有刺,现在一般称作无刺枸骨,它倒是能和狗扯上一点关系。清代吴其濬在《植物名实图考》中称这种无刺枸骨为闹狗子,说狗吃了它的红果会小命难保。姑妄言之姑妄听之,当个好故事听听就是了,当不得真。因为我的枸骨即是无刺枸骨,家里也养着两条狗,但那棵树从没闹过狗狗,狗狗们也从不会去碰树上的果果。
  一千个读者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一千个人看一棵树,也会看到一千种不同的东西。古人知道枸骨木质坚硬白皙,用它做盒子,做算盘珠,做印章;李时珍还说有人采枸骨树皮,煎成木胶,用来粘鸟,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粘黐。枸骨让人一目了然的还是它的有刺的叶子,所以,比起难解的怪名枸骨,这棵树多的是带刺的俗名:八角刺、猫儿刺、老鼠刺、老虎刺等等等等。简直像个动物园,一树的动物,真是热闹。看着枸骨浑身是刺的叶子,也有人想象力异常发达,给它取了个更好玩的名字:鸟不宿。这也正和枳椇相反,枳椇果实甜美,陆玑说“飞鸟慕而巢之”。
  想象终归是人的想象,鸟是不是怕枸骨的尖刺而不敢来栖息则是另一回事。江南曾有朋友跟我讲,他小时候常采八角刺的叶子喂小兔子。我很惊异,问:小兔子不怕这样尖利的刺吗?问完就后悔,因为想起小时候喂猪的野菜中有俗名刺儿菜的小蓟。兔子吃有刺的叶子也实在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,因为人还用枸骨叶浸酒泡茶呢。清代的《本经逢原》中说用枸骨叶浸酒可以补腰健脚,也是出于清代的另外两部本草书则记载用枸骨嫩叶泡茶的事:《本草从新》说用枸骨叶泡茶“甚妙”,可“生津止渴”;《本草纲目拾遗》称之为角刺茶,也叫苦丁,说“味甘苦极香”。我喜欢苦丁茶的苦,可一直不知道江南苦丁原来出自枸骨树。现在,江南还有人采春茶时顺便采枸骨新生的嫩叶吗?我到江南十年,还没有朋友请我喝过“味甘苦极香”的角刺茶。不喝也罢,《本草纲目拾遗》中说人们炒成角刺茶专门卖到尼姑庵,又转卖给大户人家的女人。为什么呢?因为民间以之为“断产第一妙药”:“妇人服之,终身不孕。”
  草木讲多了,常被人问这种果实是否能吃,那种植物有什么药效。而我的回答让人失望:我只管审美,无关实用。今天讲枸骨讲到药方子,其实也是一样,我只是喜欢药方子里的民俗故事而已。还是接着说审美吧,《植物名实图考》说从前旧俗,冬天,人们常剪一枝结满小红果的枸骨,插在瓶中,“红珠的皪”。的皪,光亮鲜艳的意思。民国初年,杜亚泉等人编著的《植物学大辞典》说日本人称枸骨为“柊”。柊树叶子也有刺,确实有点像枸骨,但也只是像而已,柊树和枸骨终究是两种不同的树。
  错误归错误,“柊”字也真是一个好看的字:一棵冬天的树。枸骨也是冬天的一棵好树,可学学古人,剪一枝枸骨插瓶,置于冬天的几案,“红珠的皪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