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世界上有很多个张三。同理，也有很多个李四。每个李四都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张三，但是每个张三都不知道什么李四。
李四总是思忖着生命里的大事：
那个人有没有意思啊老是闹别扭，这个人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啊，今天到底洗不洗头喔，昨晚又没能睡好呀。某些时刻李四甚至觉得自己活得还成。可是李四一走出去，大冬天呵气就冒阵阵白烟。路边有人在卖艺，嘴里咬着个木棒顶着球。臭水沟边上有人拉着沙哑的二胡，嘴里哼哼唧唧，脚边摆着个破碗。李四搓搓手就把头缩进围巾了。
李四活得真是太他妈小了。
张三在课上念一本书 《我是白痴》，今天的张三是一位私塾老先生。
李四前面坐着的女生有点高，李四歪着头努力去看老张三的脸。白痴说，我知道什么是骄傲，就是说自己什么都懂。我不能骄傲，因为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。跛脚说，有人连这一点都不懂呢。白痴想，你看，像跛脚这句话，我就不懂。李四歪着头听，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，像个白痴一样。
李四路过一片硕大的金黄落叶，觉得太美了，就捡起来。在米店门口歇脚，老板张三主动招呼:“李四，你这叶子挺好啊。”上课坐在第一排，邻居张三路过，说，“李四，好大的枫叶啊！”李四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叶子，它落到地上的时候身边有一堆相似的，很普通。
它刚好是李四脚边的那一个。没有用，可是很美。李四回去把叶子插到了玻璃瓶里。
李四今天的袜子有一个破洞，他打死也不能够脱下鞋来走路。哪天都能，今天不能。左桌右邻全能瞅见。他们瞅见了必然三五成群捂着嘴巴呵呵笑，眼睛时不时瞟李四一眼。如果他们不这样，左桌右邻这些个同学还有什么用处。
李四时常能感受到一种滚烫黏腻的氛围。仿佛大家都在关心着注视着彼此。
李四知道不能把这种氛围当真，大家这样热切地关心着注视着别人，通常是因为大家看似很忙其实无所事事。
李四今天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先迈了左脚，再迈了右脚。大家一下子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了。老嬷嬷张三把小张三往路边一扔就跑过来了。卖馄饨的张三把摊子一撂就跑过来了。给木桶刷猪血的桶匠张三把刷子一放就跑过来了。“李四，你这样不成。应当先右脚再左脚。”大家大眼瞪小眼，直到李四缩回了脚再走了一次。
李四的自由就是别人不可以干什么，李四就不可以干什么。
每个张三都很奇怪。
踩缝纫机的张三一条腿长三米，另一条长一米，建筑工地常常叫她去画圆。
做风筝的张三两条胳臂长得不得了，谁家的猫趴树上落不下来了，都得喊这个张三。
搬砖的张三常年弯腰，背驼成了一座小山丘。偶尔有鸟衔了草在山丘上作窝。
可是李四一点都不奇怪，李四不是一个普通的怪物。所以李四一辈子都发愤图强，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怪物。如果李四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怪物，他就什么也不是了。
李四不再捡各种破烂玩意儿回家，也不再像白痴一样莫名其妙地落泪。
李四只是坐在他的藤椅上，看着窗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。
李四一下子就老下去了。
李四这一辈子都没能成为一个怪物。